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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0-09滕文金为深圳塑心:只要还活着 就要做雕塑

来源:深圳晚报发布时间:2015-10-09

深圳是在老鹏城和旧宝安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新城市。它有荣光的历史,有值得纪念的山川和风云际会的人物,新的深圳更是云集各地人才。按德国美学家莱辛所说:“美的人物产生美的雕像,而美的雕像也可反转来影响美的人物,国家有美的人物,要感谢的就是美的雕像。”深圳的街道和公众聚集的地方,我们有计划、有秩序地树立起它应有的形象,使特定的空间形成某种特定的气氛,深圳便是经济与文化携手并进了。

滕文金

由于预算等问题,大鹏城徽最后不了了之。好在“大鹏”这一形象作为深圳的标志之一已深入人心……它似乎以另一种方式飞进了千家万户。

初来目睹水漫深圳,以为海潮作祟

有记者说,我出名比深圳早。

我1979年就出名了。那一年,我带着117件木雕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个人木雕展,广州、北京和香港的一些媒体都对我的报道与评论,许多刊物刊登过我的作品。正因为如此,深圳刚开放,在省里任职的黄施民就对当时在广州雕塑院工作的我说:“你来深圳做雕塑吧,有任务做。”

1980年7月底,我抵达深圳,一出火车站,但见水光映天、茫茫荡荡,到处是水塘浅洼,我心想,深圳原来是个沼泽地。看着虾游蝌走,蟹洞错落,觉得这里的螃蟹一定很多。

等走到东门工人文化宫附近,我便询问市政府在何处,有人指着前面一座像大门一样的水泥框架说:市政府就在那儿办公。在市政府附近的招待所里,我见到了时任深圳市委秘书长丁励松,他挤在人群中,同招待所的工作人员一起往外搬地毯,工作人员都卷着裤腿、赤着脚、光着膀子,一个个满身泥水,油光满面,就像拳击手。他跟我说:“遗憾得很,这会儿顾不上你,昨晚突然降了一场暴雨,整个深圳都被水淹了。”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看到的水塘不是海潮,而是暴雨造成的。

眼见招待所没法住,我就跑到附近的宾馆去。那时老百姓上洗手间,很少使用卫生纸,所用清洁材料都是树叶、树枝,厕所很快就堵死了,恶臭溢到走廊。我休息了一中午,想着宁可睡招待所湿的床,也不愿睡臭气熏天的宾馆。就又折回工人文化宫的招待所,谁知一躺下,床板的潮气隔着凉席往上翻,好像睡在冲浪的滑板上。

我无法入睡,起身与服务员聊天。服务员说:“你昨天来才好玩,所有茶具、家具全浮在水上,根本不用自己搬。”

那时我对深圳印象不好,觉得这里是个大农村。后来住到原宝安县的招待所,开始与丁励松等人商讨深圳要做一个什么样的雕塑。我找来《宝安县志》看,无奈里头并没有什么特殊事迹。又查《辞海》,得知“圳”字的意思是小水沟,也无其他有意义的传说。

那时市委领导都没有带家眷,夜里聊天机会多。一日,丁励松兴致勃勃,到市长办公室来,见我坐在那里,脱口而出:“行啦,深圳在明代建有大鹏城,现在还有大鹏公社和大鹏大队,咱们就做个大鹏吧。”

确定鲲鹏为城徽后,我着手查阅资料,从1980年8月至1982年3月,先后设计了数十稿。但由于预算等问题,大鹏城徽最后不了了之。我很理解,好在“大鹏”这一形象作为深圳的标志之一已深入人心,鹏城、大鹏奖、大鹏杯……它似乎以另一种方式飞进了千家万户。这座雕塑至今仍在我心中孕育。

《抚爱》是深圳当时唯一一座雕塑,每天都有人来与它合影。那些年,城市文化尚未建立,人们不一定理解它的内涵,但起码他们觉得它很美。

《抚爱》成深圳第一座城市雕塑

虽然“大鹏”雕塑没能立起来,但我的另两座雕塑作品《抚爱》与《大象家族》却出现在深圳。

当时,黄施民在香港的美术杂志上看到我的作品,问我:“《抚爱》是什么意思?”《抚爱》刻画的是一只大长颈鹿照顾小长颈鹿的场景,我说:“这是关爱第二代的意思。”他立刻想到:“我们搞经济特区不就是为了第二代么?”又问:“《大象家族》什么意思呢?”我说:“是秩序,大象是最有组织性、最有秩序性的,壮的带队,老弱在中间,队形不能变,秩序很重要。”他又说,搞经济特区就是要有秩序。

他挑了这两幅作品作为城市的雕塑,我重新构图塑造它们。《抚爱》成为深圳第一座城市雕塑,1980年被摆放在文化宫内,现在放在宝安公园里。这是深圳当时唯一一座雕塑,每天都有人来与它合影。那些年,城市文化尚未建立,人们不一定理解它的内涵,但起码他们觉得它很美。多年后,一位从武汉调来深圳工作的朋友认识我后很惊喜:“原来这个雕塑是你做的啊。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深圳吗?就是因为我看到了这座雕塑,觉得深圳太美了。”

但那时我还在广州工作,这两尊雕塑也都是在广州完成的。

1983年2月,市政府在银湖要建一个高级宾馆,需要一些艺术品,市里又一次把我从广州请来构思。我就与我的夫人、同为雕塑家的乔红一起在广州深圳两头跑,制作雕塑《迎宾图》。

那是一项大工程。市领导常来视察,次次见我坐在跳板上叮叮当当地敲打,亲自处理迎宾图中每一个人物的嘴角与眼角,就说要把我正式调来深圳。

1984年11月15日,我正式转来深圳。先成立了深圳市建艺公司,运营3年完成1件作品——深圳图书馆前的《上下五千年》木雕。

我是全国第一个做出《上下五千年》雕塑的,后来有很多人模仿。上世纪60年代在美院上学时,我从美学家宗白华的一篇文章中了解到,外国美术史以建筑为重,中国美术史应该用书法来体现。这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制作图书馆前的雕塑时,我便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字演化来表达。

做任何一个工程都有很多故事在里面。当时,为了获得合适的材料,我亲自到广州珠江木材厂的水库去,挑选储藏在水里的木头。9米多长的木头,每一根我都从头敲到尾,转着敲、翻来覆去地敲:有虫眼的木头,声音像鼓,是空的;没有虫眼的木头,声音很实。木材厂的工人觉得够呛:“干你这工作比我们还累。”就这样,我花了一周时间挑选了9根木头,完成这个作品。作品完成后,许多城市的图书馆都想要,我拒绝了,这是深圳的。

深圳第一座城市雕塑由滕文金制作的《抚爱》最初是在广州制成的。

这座雕塑单单制作就花了3年多,又搁置了3年多,前后共7年。2000年11月14日,恰逢深圳特区建立20周年,《邓小平》塑像才在莲花山上立了起来

雕塑院归属城市规划,深圳独一家

1985年的一个礼拜天,外头下着雨。时任市委书记的李灏的爱人给我打电话:“李灏书记来你家坐一坐行吗?”当时,家中正有客人,我说:“你来,我没车接你,外面下着雨呢。”他说:“我们自己散步过去。”

到了之后,李灏问我公司做得怎么样了。我告诉他,搞公司可以养活自己,但建议别有过多行政上的干涉。

他就建议我别做公司了,他帮我找个单位挂靠,我可以在家中自由做雕塑,按月领工资。就这样,我挂靠到深圳美术馆。

又过了2年,李灏去欧洲参观,去了但丁家,发现那个旧宅虽破,宅里居然有塑像,因为有了塑像,房子的身价就不同了。他意识到了雕塑的重要性,回来后就建议我做雕塑院。但他又说:“我要跟你明说,现在我们钱不多,但是将来有钱了必然要做雕塑。”

深圳雕塑院是在1990年1月5日正式成立的,归属城市规划,放在建设局里。事实上,新中国成立后,全国各地的雕塑院都属文化局管。但我觉得深圳这座新城市不能再走这条老路了,雕塑是为城市服务的,且与城市规划牵涉众多,若不了解地下管道、消防通道、电缆通道的布局,雕塑就立不了。

雕塑院成立几年后,我做了邓小平雕塑。这是件很偶然的事。1992年,邓小平南方视察,深南中路上立起他的画像,画像是用铁皮油漆做的,油漆的收缩系数比铁皮大,太阳一晒,铁皮就一片片往下掉,每半年就要更换一次。1994年下半年的一天,我去找深圳市当时分管文化的副市长李容根,见他围着办公台走来走去,就问他:“你干什么呢?”他说:“滕院长,你来得正好,你想个办法,邓小平的画可以不用半年画一次。”我脱口而出:“那太容易了,做个雕塑,2000年不变。”

没过多久,邓小平塑像被列入深圳市委、市政府的重要议程。

一只神态安详的鸟,沉醉于夕阳之中。对我而言,夕阳绝非受罪,而是一种享受,我沉醉于夕阳之中

为邓小平塑像,光制作就花了3年

在时任市委书记厉有为的支持下,我肩负起《邓小平》塑像的具体筹备工作。

当时,我的老同学白澜生刚做完一个《邓小平》塑像捐献给中国历史博物馆,我进京找白澜生,问他要了一套雕塑的照片。回到深圳,大家一致认为,白澜生的《邓小平》塑像既然已由国家收藏,说明没问题,大可按照他的原作照片制作深圳的《邓小平》塑像。但我总觉得,老同学运用写实表现手法创作的《邓小平》塑像虽无可厚非,可所表现的邓小平90岁时的站立形象却值得商榷。

我不禁想起1956年,我在首钢当工人时,第一次见到邓小平的场景:首钢工厂很大,每日下班,火车都会经过工厂。那天,火车来了,挡住了去路,我站在路边等火车过去,突然,一辆小汽车停在身边,我低头一看,是刘少奇,再一看,还有邓小平。

我又想起一张照片:1963年,邓小平从莫斯科回来,从机场出来,总理去接他,他整个人给我的感觉是很高大的。

两次印象接连在一起,我愈发觉得老同学的作品无法体现邓小平的形象。困惑之余,我拿着白澜生所做雕塑的照片去找邓小平的家人,他家人一下将照片甩到桌台底下,说:“这不是邓小平。”我问他:“你能不能把他的特点跟我说一下?”他说:“老爷子走路特别快,80多岁时,孩子们跟他爬黄山,还爬不过他。”

这是其一。其二,我看过《赫鲁晓夫传》,对当中一个细节记忆犹新:1956年,中国代表团访问莫斯科,赫鲁晓夫问毛主席:“你将来接班人是谁?”毛主席就说:“你看,边上那个,走路最快的,比较矮的那个。”毛主席早就看上邓小平这个特点了——走路快。

再联想到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时说过:“改革开放的步子要迈大一点。”这下,他走路快的生活习惯与他的政策统一起来了:步子要大,而且要快。就这样,我确定了以邓小平上世纪60年代的身材和上世纪80年代的形象来做他的雕塑,因为邓小平理论是上世纪80年代形成的,理论是用脑袋思考出来的,而形象主要指的就是脸部的特征。他的姿态是从容、潇洒的,这种从容,在雕塑上表现为眼角、嘴角比较开放,耳朵往上。鼻子也很重要,翼高一点低一点宽一点窄一点,所表现的性格都不一样。

我做了个20多公分高的小样,拍下来给他的家人看,他们觉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定了下来。这是一个艺术工程,必须依靠团队力量才能完成。所以我、白澜生、刘林、杨金环4位雕塑家全被集中到北京中国军事博物馆一起创作。

这座雕塑单单制作就花了3年多,又搁置了3年多,前后共7年。2000年11月14日,恰逢深圳经济特区建立20周年,《邓小平》塑像才在莲花山上立了起来。

雕塑揭幕当天,我在家中通过电视屏幕收看揭幕情况,心情淡然。对于一个雕塑家来说,最重要的是靠作品说话。现在,深圳人人都知道邓小平像,它是个标志性的东西,每任国家领导来深圳总要到莲花山上看邓小平像。我时常觉得,国家培养了我这样一名普通工人,我做了应该做的事,没有辜负国家对我的培养,这就是缘分。

退休3天就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我有很多作品被作为城市的礼物送给贵宾。

上世纪90年代,李嘉诚在盐田港投资,市政府想送他一件买不到的礼物,向我咨询可否送一件木雕。我带着我的《方头罗汉》去了,一开始,他们觉得它很难看——鼻青脸肿、满面皱纹。但我告诉他们,“方头罗汉”不会钻营,但目光坚定,即使是碰得鼻青脸肿也在所不辞,我想通过这个雕塑,向李嘉诚先生传达一个想法,投资深圳,只要坚定决心,保证成功。政府的工作人员立马拍板:“就送它了。”李嘉诚很喜欢,非常感谢深圳市政府。

还有一次,李灏书记找到我,告诉我当时的巴黎市长退休了,到中国来访问,特意到深圳来看他。他发愁:“我这个老朋友要来看我,我能不能送他什么礼物呢?”让我帮他想一想,我将一尊描述大家都说要分开但又回头相望形态的雕塑送给他,巴黎市长很高兴。

现在与上世纪80年代的深圳太不同了。那时,不光深圳的老百姓,就连很多官员都不知道雕塑为何物。有个单位的副主任叫我去做雕塑,把我领到他们一把手的办公室,对方问我:“什么是雕塑?”我问他从哪调过来,他说西安。

我一乐:“你从西安来就好了,你小时候玩过的小陶瓷,尾巴一吹就响,这你见过吧,这也是雕塑,只不过是民间雕塑。”他恍然大悟,后来就不找我了,去佛山买了两条陶瓷红鲤鱼就当做雕塑了。类似的事情我见得多了,我去商场买材料,开发票需要写上单位名称,我报上“深圳雕塑院”,服务员不懂,写个“深圳塑雕院”。

如今,伴随“雕塑”这一概念深入人心的还有这座城市的变化。1984年,我们一家刚搬到园岭新村时,常常遇到停水断电的情况。那时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个边陲小镇后来能够奋勇直上,并列全国四大城市。很多事情你还未注意,改变就已发生了。

所以我刚退休3天就成立了自己的雕塑工作室。对我而言,只要我还活着,就要继续做雕塑。我画了幅画表达我此时的状态——一只神态安详的鸟,沉醉于夕阳之中。对我而言,夕阳绝非受罪,而是一种享受,我沉醉于夕阳之中。

深圳人不知道滕文金的多,但不知道莲花山邓小平像的很少。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雕塑对深圳人进行了雕塑的普及,连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什么是雕塑。雕塑美化了城市,记录下城市发展进程中值得纪念的事件与人物。

1米高的邓小平像小样,滕文金为之设计了上世纪60年代的身材和上世纪80年代的神态。

1997年,厉有为(图中)验收邓小平像,滕文金(左一)赠予其野牛雕塑

滕文金

1937年生于山东莱州,1964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1984年来深圳工作。曾任广州文化局雕塑工作室、深圳美术展览馆创作员,深圳雕塑院院长。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雕塑家协会会员、中国一级美术师。作品有深圳莲花山《邓小平》青铜塑像、银湖宾馆《迎宾图》大理石雕刻、深圳图书馆《上下五千年》木雕等。雕塑作品近400件,主要被中国美术馆、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展览公司,以及美国、德国、新加坡、加拿大、日本、中国台湾、中国香港等国家和地区收藏。

口述时间

2015年9月28日上午

口述地点

深圳市福田区园岭新村

本期采写:

深圳晚报记者 施展萍

实习生 张志红 杜婷 梁翠玉

前期统筹:

王外平 梁琼月 黄晓天

后期统筹:赖丽思

本期历史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蔡励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