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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30陈炳芬:千年蚝文化 滋养沙井新时代

来源:深圳晚报发布时间:2015-12-30

沙井是千年蚝乡,祖上辈辈都以养蚝为生,传承到我已经是第29代人了。改革开放后,工、商业崛起,传统家庭养蚝业日渐式微。到了90年代,海水污染日益严峻,家族蚝业被迫停产,因我的儿孙辈未曾下海养过一天蚝,因此很多人说我是“末代蚝民”。

我对祖先遗留的物产怀着难以割舍之情,即使早已“洗脚上岸”不再养蚝,却仍在耳顺之年投入到保护、传承与弘扬沙井蚝文化的事业当中。我只希望后代子孙知道,沙井曾有过辉煌的历史;深圳勿遗忘了沙井,这座城市能有今日的风光,沙井做出了极大的牺牲和贡献。


沙井位于珠江口东岸,……水域盐度仅13、14度,夏季水温25至30摄氏度,是蚝最适宜生长的水温环境,因此成为得天独厚的蚝场

沙井养蚝历史悠久

沙井养殖蚝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北宋时期,那时鲜蚝主产区集中在麻涌一带,称为“靖康蚝”。北宋诗人梅尧臣在《食蚝》中,详细描述了沙井蚝的形态、养殖生产、烹调和饮食味道。

明末诗人屈大均更是作诗《打蚝歌》,描绘沙井蚝民劳作景致、赞扬沙井蚝产丰饶:“一岁蚝田两种蚝,蚝田片片在波涛。蚝生每每因阳火,相叠成山十丈高。冬月珍珠蚝更多,渔姑争唱打蚝歌。纷纷龙穴洲边去,半湿云鬓在白波。”

早在元代,养蚝业已颇具规模。“民户岁纳税粮,采取贷卖”,意思就是蚝民每年都向官府交纳税粮,由于专职蚝民只产蚝不产粮,就用卖蚝换粮的方式交税。

到了民国年间,从虎门到后海的沿海地带,约有3万多亩蚝田。1931年沙井开蚝达2万井,收入白银200万元,是这时期产蚝量最多的一年。不仅如此,新中国成立前沙井蚝就名扬海外,远销至香港、澳门、新加坡及东南亚地区。

沙井蚝业能如此繁盛兴旺,皆因特殊的地理环境所致。沙井位于珠江口东岸,西侧临海,古称合澜海,三条江水——东江、西江和北江流经此地,咸水、淡水交汇,使得水域盐度仅13、14度,夏季水温25至30摄氏度,是蚝最适宜生长的水温环境,因此成为得天独厚的蚝场。

千年蚝业,沙井人对于蚝是有特殊的感情的,养蚝不但赋予了沙井人富足的生活,也因此形成了沙井人特有的民俗、习俗、文化。历经沉淀以后,沙井从2004年开始举办沙井金蚝节,至今年2015年已经第12届了。


那时已经14岁的我终日在田间捕鱼捉虾来填饱肚子,后来村里人看我手脚臂腕够粗、身体结实硬朗,就说可以下海做蚝了

获全国模范合作社荣誉

我出生在上世纪50年代,赶上了沙井蚝业发展的黄金时期。新中国成立初期,土地改革政策实施,农民分田地,蚝民分蚝田。沙井至蛇口沿海一带属沙井的蚝塘都分给了蚝民,6000多名蚝民皆可使用沿海滩涂蚝田。

那时候,蚝民们尝试过很多种方法来促进生产。在产品种类上,沙井蚝产品不仅是鲜蚝,还有生晒蚝豉、熟晒蚝豉和蚝油;在销售方面,1957年后,沙井水产收购站负责对蚝产品“统购统销”,经香港五丰行出口,为国家创汇。我记得那个时期沙井创汇的最高纪录曾达到一年6亿港币(平均3亿~6亿)。特别是1956年至1985年期间,当时属于国际形势上的冷战时期,在境外势力的经济封锁以及我国出口经济落后的情况下,沙井蚝民辛勤劳作,沙井水产收购站以出口驰名中外的“沙井蚝”为国家创造外汇30年,更显珍贵。

在1957年,沙井蚝业合作社被评为全国“模范合作社”,时任社长陈淦池赴京领奖,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接见,获得周恩来总理亲笔签名的国务院奖状。1958年11月,当时的广东省委书记到沙井考察,还品尝了原汁鲜蚝这道菜。经过这段时间的发展,沙井蚝业从1949年建国前的蚝船92艘、年产鲜蚝量7000担,到1957年沙井蚝业社已有蚝民1037户、4135人,蚝田2.2万亩,大小蚝船282艘,年产鲜蚝89712担。集体生产制经历了从初级社到高级社,再从合作社到人民公社的变化。

1958年是沙井蚝养殖的黄金时代,年产2万井蚝,蚝业大队有24个生产队,每队7-10条船,再加上农民村的蚝船,共300余艘蚝船,共8000多吨。所以沙井蚝民就是这辉煌的时期里获得了最高的荣誉。

那时公社化运动搞粮食限购,各地百姓都是32斤米,独独沙井蚝民可以吃42斤(全国配粮最高)。这42斤米就是奖励蚝民对创造外汇的突出贡献。我自有记忆起就是吃国家粮、大锅饭的,年幼时常常拿着父亲给买的粗陶大碗到食堂吃饭,一餐可以吃2两饭。


14岁起下海养蚝

1968年,学校里没有老师,我也就失学了。那时已经14岁的我终日在田间捕鱼捉虾来填饱肚子,后来村里人看我手脚臂腕够粗、身体结实硬朗,就说可以下海做蚝了。

最初从业我从学徒小工做起,所有洗船、煮饭、洗衣服等杂活儿都归我,船上10个人,谁都可以差使小工干活。那时候,我一天能挣2.5个工分,折合算计约是2角多钱。

学徒小工实际上是学习养蚝知识、适应行船生活,在那段时间里,我学会了看流水规律,能判断潮水进退的时间;还懂得打山口、看风向;我还习得天文知识,能从霞光、云朵等天象判断天气变化情况。

3年后,我晋升为二伙头,当时评定的工分是6.8分,一年能挣3000多分。到了18岁,最高级别的青壮劳动力是10分,而我已可以一天挣9.3个工分了。

直到成为大劳工,我掌握了养蚝所有的技能。沙井采苗期一年两次,每年农历4、5月份芒种前后,采苗地点在南头、后海,先是在浅水区投放废缸瓦、蚝壳、水泥等附着器,再到深水区投放石块、蚝壳等附着器;另一个时期是农历6、7月份立秋前后,转到黄田蚝场采苗,采到蚝苗后就可以到蚝田上挒蚝。

蚝苗经过两至三年生长,第三年就要转移到虎门交椅湾育肥。交椅湾水质适宜蚝生长,仅经短短数月能长成肥蚝。待到上市,鲜蚝个个肥硕饱满、色泽洁白,成为上乘品质的沙井蚝标识。

每一只蚝需经过采苗、搬运、养殖、搬运、育肥、开蚝才能上市,通常生长时间为三到五年。在这过程中,除了要挒蚝,保持蚝柱等在滩涂上的位置,还要多次下水摸蚝,把蚝捞起来,而且要在冬天天气最冷的凌晨两三点左右,保证鲜蚝开出来并在早上六点可以上市。蚝民通常出海都要两至三个月,辛苦劳作,吃住在船上,至今很多蚝民还保持着在蚝船时蹲着吃饭的习惯。

上个世纪70年代,蚝业大队共有24支养蚝队,蚝业二村是第九、十队,一个队拥有约8条船。蚝民的收入取决于集体收成,若是那年蚝肥,蚝民的工分就可以换取丰厚的奖金,反之,蚝民手里的工分就不值几个钱了。迄今沙井蚝文化博物馆内还收藏着一块黑木板,记载着宝安县1978年至1982年蚝豉收购牌价,显示一斤7、8公分的生晒蚝豉是2.9角。到了90年代,鲜蚝售价已达到20多元。黄金时代的日子,蚝民的生活都是比种田的要好得多。

上世纪90年代前后沙井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工商业经济的强势崛起,环境保护意识却没跟上,海水水质被污染,让所有蚝民都蒙受损失

海水污染终结蚝业

养蚝看天景,3年蚝肥1年蚝瘦,蚝民们都无法承受得住,养蚝的风险是相当大的。1976年至1979年间连年蚝瘦,让蚝民无法生活。那几年遭遇台风、大雨等自然灾害,蚝都被大风刮得不知去向,连绵降雨使得海水稀释,营养跟不上蚝就长不肥,瘦蚝卖不出好价钱。

那段时间,沙井蚝业陷入了低潮,很多人都向往着去遍地是黄金的香港挣钱。我记得上世纪60年代最辉煌的时候,蚝民共有8800余人,如今沙井原蚝民仅剩4000余人,可想而知,那时逃港的人数之多。

1979年,蚝民就被允许到香港销售自留的蚝品。1982年,深圳市政府取消了蚝品统购统销的政策,实行代销代购。1991年,蚝品购销市场就全面放开了。1994年是蚝产最为丰收的一年,我那时共有蚝产80井,一井出产鲜蚝300余斤。

可惜好景不长,上世纪90年代前后沙井工商业经济强势崛起,环境保护意识却没跟上,海水水质被污染,让所有蚝民都蒙受损失。最初是从虎门开始的,1985年前后建了两个工厂——一个火力发电厂和一个玻璃厂,工厂位于上游,排放的污水就流入处于下游的交椅湾育肥区,蚝产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污染最严重的时候是在1995年,与宝安沙井临近接壤的东莞城镇纷纷兴建土木厂房,茅洲河就是相邻两地的流水,每逢潮水退去,垃圾、污染物就随着河水灌入海湾、流入蚝田。这些污水散发着恶臭,污染着环境,海里的鱼虾也成片死去,连我养的蚝都变成了青绿色。

那个时候,几乎所有蚝民都血本无归。我在1994年还能挣到钱,到了第二年就亏本了,因为水质受污染,晒出来的蚝豉都是青色的,坚持到第三年,1997年起就我不再养蚝了。我14岁开始养蚝,到1996年已经做了28年,看着这片祖祖辈辈辛劳的、我也耕耘了大半辈子的海,只能叹息。

过去黄田、前海的蚝田已被一条南北贯通的沿江大道替代;以前后海蚝塘中心地带的海域已全部填了土,成为了今天的锦绣中华、世界之窗和宝安机场

革新面貌做深圳经济动脉

1994年,深圳市统征蚝田发展经济,被征收的蚝田中囊括了蚝民劳作的后海综合区、前海养殖区、小铲南北湾和黄田采苗区。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蚝民们的反应各不相同,老人养蚝一天比一天少,年轻人又不愿意接班,当时投票结果是年轻人的声音压过了老一辈的意见。

而我则是舍不得,我是养蚝人,我们养蚝有千年历史,养蚝不仅是传承祖先的遗产,也是传承海洋文化。所以我那时也会斥责年轻人,变卖祖产田地不知凄凉。然而未来都应该是年轻人的,终究还是敌不过时局的变迁,现在想来,现在蚝民能住进统建楼、能拿股份分红,也算是幸福吧。

最终,前海、后海的蚝田共3万多亩被征收,蚝民获得3.6亿元赔偿,集体“洗脚上岸”。在事隔多年后,我曾去过以往挒蚝、采苗的地方看,过去黄田、前海的蚝田已被一条南北贯通的沿江大道替代;以前后海蚝塘中心地带的海域已全部填了土,成为了今天的锦绣中华、世界之窗和宝安机场。

这些年的变化不局限于经济发展上,我还欣慰地看到市政府在污水治理方面做足了工夫。2010年,我曾去前海、交椅湾考察,发现茅洲河、福永河、大沙河大冲水段的水质都有很大的变化,不再像过去那样臭气熏天了,让我对政府治理污水的措施很有信心。

沙井蚝民共有8万多亩的蚝田被政府征收,为经济特区建设让路,如今蚝民在陆上无寸土,我相信党和人民政府不会遗忘曾经辛勤劳作为国家作出贡献的沙井蚝民。现有4000名蚝民,由于污染,我们都成了“末代蚝民”。如果政府决心治理西乡河、福永河、茅州河,重新恢复我们海湾水质,我相信沙井蚝还能再次在深圳西部沿海养殖。

技术输出异地养蚝

自从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海水水质受到污染伊始,沙井蚝民就向外寻找适宜鲜蚝生长的地方——台山、惠阳、阳江等地转移产业。现在仍从事着养蚝的沙井蚝民,或是贴着“沙井蚝”品牌的蚝品,都是异地养蚝,再经沙井积累多年的包装方法、销售路径行销中外的。

沙井养蚝技术的输出早在1959年就开始了。1959年,受广东省水产部门委托和安排,沙井蚝业大队派出一个养蚝技术小组,到阳江沿海帮助当地渔民养育蚝苗,并成功开辟出大片蚝场;1961年,宝安县水产局和沙井蚝业大队,派出以陈运添为领队的小组,到越南传授沙井养殖技术。

1962年至1964年,沙井蚝业大队派出以陈木根为领队的小组,到辽宁大连市传授养蚝技术和经验;1967年,陈木根再次应邀,前往越南广宁省海防的腾江、争江入海口一带,用两年时间成功育苗、采苗、开辟蚝塘。

我怀念着过去下海养蚝的日子,对祖先遗留的蚝产文化有执念,认为不能让后代人遗忘了沙井的历史

弘扬沙井蚝文化

如今,我已经62岁了,当初征地赔付的款项,我们用来租土地、建厂房、发展工业,所以现在的蚝民都有产业、有公司分红,老年生活无忧无虑。唯独我怀念着过去下海养蚝的日子,对祖先遗留的蚝产文化有执念,认为不能让后代人遗忘了沙井的历史,于是我和同乡人共同组织、发起了沙井蚝文化保护和传承相关的项目活动。

我们共同创办了沙井蚝民俗文化研究会,到处搜集关于沙井的历史、影视、文字、图片资料。我发现这方面的资料有不少,央视、深圳卫视等电视台都有做过沙井的专题节目;2008年我曾在珠江电影制作厂找到了一部60年代的黑白影片,记录了沙井蚝民采苗、育蚝的作业过程。

我们还发起筹办沙井蚝文化历史博物馆,在沙井老街找了一栋两层楼房,同乡免费提供首层用作博物馆事宜,二层我们承租下来做办公室使用,很多过去的蚝民家庭都无偿拿出自家收藏的物品来陈列展示,挒蚝工具、蚝市价牌、下海证件、蚝船模型等等。因此博物馆于2011年前后顺利开张,迎接从各地来的游客参观。

宝安区委区政府也十分支持这项事业,自2004年起就举办“金蚝节”弘扬沙井蚝文化、促进旅游经济发展。今年“金蚝节”已是连续举办第12届了,传承千古的品蚝、采蚝、养蚝文化早已深入人心、声名远扬。

我认为现在的沙井老年人最幸福,过去逃往香港的蚝民未必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而留守沙井的蚝民也未必过得差,相反还过上了过去想象不到的现代生活。我只是数千个沙井蚝民中的一员,是茫茫草原中一株小草,我做那么多的事情只希望为公益,不求一分回报,只想让我们的子孙后代知道沙井蚝的光辉岁月,为蚝民做义工,值!

陈炳芬

1954年7月生于宝安沙井蚝二村,祖上辈辈以养蚝为生,传承至其已是第29代人。年及15岁,以学徒开始下海养蚝,最兴盛时曾年养蚝80井。90年代起,深圳工商业迅猛发展,海水水质污染严重,因此于1997年停产。及耳顺之年,担任沙井蚝民俗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热心公益事业,推动、参与沙井蚝文化博物馆扩建等民间文化保护和传承工作。

口述时间

2015年12月11日下午

口述地点

宝安区沙井大街299号沙井蚝文化博物馆

本期采写:

深圳晚报记者曾惠怡

实习生杜婷庄楠楠

前期统筹:

王外平梁琼月黄晓天

后期统筹:赖丽思

本期历史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蔡励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