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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0-26王勇军:保护红树林是我 这辈子做的最有意义的事

来源:深圳晚报发布时间:2015-10-26

红树林生态系统是世界上最富多样性、生产力最高的海洋生态系统之一。深圳的红树林可谓是大自然在漫长进化中留下的丰厚自然财富。我来深圳时已40出头,可以说有半生的时间与红树林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在大众认为生态环境要为经济建设让路之际,我是坚持站在保护红树林第一线的。

退休后的8年里,我深入地想过这件事,感触很深。

现在看来,在当年深圳快速建设的“大工地”时代,整个社会都缺乏生态环保意识,那些出于发展经济而牺牲红树林的做法,也算是情有可原。欣慰的是,20多年过来,人们对红树林、对环境的保护意识与当年已经有了天壤之别。

在这个过程中,我用自己的专业,用自己的心血,为保护红树林做出最大程度的努力,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我挺自豪。

王勇军

每天清晨三到四点,就能听到雁鸭的叫声,各种鸟飞来,很热闹,晚上在鱼塘、水沟里,也有各种雁鸭夜宿

冲着红树林来深圳

来深之前,我在湖北大学生物系做系主任助理。1990年3月,我到深圳参与筹建学校一个项目。来了一看,深圳人走路走得很快,到处都是年轻人,精神面貌非常积极,办事效率很高,感觉这里真是个发展创业环境特别好的地方。

我当时心想,深圳要是有我的专业用武之地就好了。一打听,果然福田区红树林自然保护区需要我这样的专业,搞动物生态。保护区是1984年建立的,1988年由省级升级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我下定决心要来,而且是冲着红树林来,因为我想到自然保护区安安心心搞科研。

当时我已经是教学骨干,学校不肯放我走,我就一次次找领导做工作,最后领导觉得既然我决心要走,就让我走。就这样,1991年12月底,我终于来到深圳。当时保护区属于市农业局管,是科级单位,我在武汉时就已经是科级干部,我被安排保护区的办公室任主任一职后,有人笑我是“没有行政级别的办公室主任”,不过我不在乎,我的心思放在怎么搞科研上。

1992年元旦过后,我正式上任。那时,深圳的红树林保护区算比较偏僻,下了中巴车还得走20多分钟路。因此,红树林还是有比较完整的生态系统的,从海洋到滩涂、基围鱼塘、陆地、草地、灌木、森林等等。每天清晨三到四点,就能听到雁鸭的叫声,各种鸟飞来,很热闹,晚上在鱼塘、水沟里,也有各种雁鸭夜宿。我当时住在保护区,每天穿过红树林,身在其中,感觉非常好。

上世纪90年代,为让步滨海大道建设, 凤塘河口红树林被砍伐。

因为填海的速度很快,连日带夜连轴转地填,没过两个月,保护区东部100多公顷面积,其中500多亩红树林就这样填没了

红树林在建设中成了牺牲品

深圳改革开放,第一个建设浪潮在上世纪80年代,主要在罗湖。等到我来深圳的时候,正是深圳第二次建设浪潮的开端,当时市里正在举力开发福田,福田保税区是首批建设项目之一。

我刚上班那会,就遇到了一件棘手事。当时指挥保税区填海工程的一位干部给保税区打来一个电话,我刚好接到了,才知道他们正在填保护区内的海,因为遭到我们这边派出所制止,因此来电兴师问罪。

我仔细了解情况后,知道他们的填海工程其实没有办过任何手续、也没有通知保护区,派出所出来制止是理所应当的,我于是很心平气和地跟那位干部解释。这位干部在深圳建设初期就以敢闯敢干风格闻名,他当然不会把我的话听进去。

我心知不好,马上赶往施工现场,看到推土机来来往往有十几辆,直接推倒红树林就填了下去。我们没法阻止,当时保护区的主任刘志平同志将此事通过农业局向市里面汇报,市里回应说“会协调”,但迟迟不见动作。因为填海的速度很快,连日带夜连轴转地填,没过两个月,保护区东部100多公顷面积,其中500多亩红树林就这样填没了。

说真的,我当时挺心痛的。因为滩涂湿地是深圳湾得天独厚的自然生态之一,红树林作为其中生物量最大的一个中心区域,不仅保护海岸,而且里面栖居着丰富的生物种类,一旦被破坏后,将来恢复是不可能的了,这将是无法估量的损失。

早期民众对红树林缺乏了解

调进保护区前,保护区外东北面的鱼塘已开始填了,后来又填到皇岗口岸那一片,那时我完全没想到红树林会面临那么大的冲击。即使是在部分被破坏的情况下,我还是坚持在红树林周边搞调查记录,做一些研究方面的工作。我经常骑自行车或步行,一次又一次转遍整个保护区。

我也抽空去看了保护区外其他区的红树林,宝安的、南山的、罗湖的,那时除了前海做建设破坏了一些红树林,其他的破坏还基本没有,红树林被侵占和破坏主要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

深圳速度当时在全国影响很大。在追求“发展就是硬道理”的情况下,环境与发展的矛盾,也是刚刚显现。比如深圳到处挖山填土,势如破竹,福田红树林保护区北部也开始大规模填海,一直填到保护区,才遇到了出来阻止的我们。

其实,那时候大多数深圳人对红树林的认识就是三个字:不了解。甚至有深圳人一提红树林会问:红树林是什么?深圳很多人都是外来的,他们没有红树林的概念,更不知道还有一个保护区,哪怕周边下沙、沙嘴的本地人也不知道保护区是干什么的。我记得,那时保护区不让人打鸟,为这事还发生了不少冲突。有一次,我们抓到打鸟的人,可对方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保护区,也不知道不能打鸟。当时就是这样的状态,几乎没有人有保护红树林的意识。

所以,那时候,社会舆论对破坏红树林这件事情没有太大反应,那时只强调发展,没人谈生态环境保护。但我们不一样,我的专业就是生物学、生态学,我的研究就是鸟类保护,整个自然生态系统的关系我们很清楚,城市生态和自然生态的这种关系我们也非常清楚,这样发展下去会有什么后果我们也是非常清楚的,这正是我们当时的忧思所在。

1992年保税区建设填埋自然保护区内东段。

1994年11月16日到12月,这段时间几乎每天深圳的报纸都有关于保护深圳红树林的报道、评论,中国环境报也做了相关报道,这件事情在当时对深圳的影响很大

红树林再次面临生死考验

1992年,滨海大道的规划建设提上日程,红树森的生死存亡问题第一次引起大众关注。

当时规划的方案显示,滨海大道要从红树林保护区穿过,另外还有400多亩保护区内用地,计划建设一个污水处理厂。我们觉得:这怎么行!

我们不停地写报告,要求市里面调整规划。可按照国土规划部门的说法,深圳没有地方建污水处理厂了,滨海大道也只能从红树林穿过,只有这样是最合理的。我们说:这是不科学的,要北移。就这样,我们与国土规划部门一直争论到1994年。

那一年的1月17日,时任市委副书记王众孚带队到保护区现场办公,来协调这个问题。王众孚把地图摊开来,开始谈怎么走怎么走。在讨论中,保护区和国土规划局的两方人士持不同观点:我们以保护区主任刘治平为代表,要求往北移;对方说北移不行,和深南大道挨得太近了。

正在争论着,刘志平突然说了一句话:“那我们听专家的,听听专家怎么说。”他起来就指着我。王众孚还跟我握了个手,其实我那时候是保护区的专家,他不说保护区的专家,就说我是专家。但我是副研究员,也是高级职称,说我是专家也是对的。我就说:滨海大道要穿过的地方正是保护区的核心地段,红树林长得最茂密,而且还是国际候鸟的集中栖息地,按照国家的规定,这样的区域还是要保护的,我建议往北移。

王众孚说:“听专家的,往北移。”

再谈到建400多亩污水处理厂的事,王众孚态度非常明确地说:“不要再占用保护区的用地了”。

但不知什么原因,那次的现场办公没留下会议纪要,再加上后来王众孚又调走了,就等于没了依据。

当年10月,国土规划部门公布的调整方案中,路还是要把红树林一分为二,污水处理厂还是要建,并且开始行动了,施工队开始进驻红树林,我们拦也拦不住,就把此事紧急报告到市里。此时,市里的态度还是“会协调”,却不见有所行动。

眼看施工在进行,红树林遭到砍伐,事态紧急之下,我们意识到责任重大:如果按这个规划实施,保护区将名存实亡。时任保护区主任黄乔兰态度很坚决,给人大写了个紧急报告,还给省林业厅也写了报告,引起人大、政协、媒体的关注。

人大、政协的领导来过几次调研,电视上也开始播放有关的新闻,社会舆论在升温,最热闹的时候是那年11月16日到12月,这段时间几乎每天深圳的报纸都有关于保护深圳红树林的报道、评论,中国环境报也做了相关报道,这件事情在当时对深圳的影响很大,也令红树林保护问题正式进入大众视野。

为红树林将滨海大道北移200米

媒体点燃了社会的关注度,市人大于12月26日出台了一个关于依法保护福田红树林的决议,环保局的工作人员写了内参,深圳市的中学老师自发写了保护深圳红树林的联名倡议书,社会反响热烈。

时任林业部副部长沈茂成在视察保护区后,专门给国务院写了一个关于深圳红树林遭到破坏的报告。1995年1月,反馈回来了,非常清楚地敦促深圳市政府要按国务院的规定办,保护好红树林自然资源。这个文件来了以后,影响很大,市里面也高度重视起来。

1995年1月12日到13日,省里又派了调查组到深圳,由时任省政府副秘书长游宁丰带队,13日,他与时任市委书记厉有为开会时,国土规划部门、建设部门的领导以及黄乔兰和我都在现场。得知前因后果后,厉有为很不高兴,还为此问建设部门的领导怎么回事。

那次会上,游宁丰和市领导沟通之后,表了态:第一,在不影响滨海大道的建设标准、使用功能的情况下,尽量北移;第二,规划国土部门要做出调整方案并进行论证,然后按规定报批。

这件事虽然有了一个明晰的结果,但当时的争议还是很大。有些政府部门颇有微词,觉得应该把经济建设放在首位,例如当时有一位干部说:“你红树林不让动,深圳至少损失50个亿。”

我解释说:红树林是无价的。从长远来讲,红树林的生态价值对城市长远发展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深圳湾的红树林保护下来,对其周边的宜居环境、投资环境、城市景观,包括现代化城市的品位,甚至对于深圳市的综合竞争力都是有所提升的。

一个争论很久的问题就是,深圳的发展是不是必须只能以破坏环境为代价?我认为不是。我举了香港的例子:香港发展了近两百年,只用了可建设土地的20%多,但香港GDP指标比我们高很多,它单位土地产出创造的价值比我们高得多。香港的生态环境和米埔红树林保护得也很好,这就让我们看到,保护好环境的情况下求发展是可行的。只不过,当时的深圳认识有局限,毕竟开发土地发展经济立竿见影。其实这种认识的局限直到今天还有,不过情况已经比过去好了太多。

好在结果还是理想的。1997年10月,国务院批的新的红树林保护区红线和滨海大道建设方案同时批下来,滨海大道才动工。那段时间,我们的压力很大,直到确定红树林的核心主体能成功保留下来,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红树林成了深圳人的朋友,周末大家都会去深圳湾红树林公园散步,外地有朋友来了,也会去那里散步、骑车

生态保护意识日渐深入民心

通过这件事情,政府的态度也有了转变,后来重视起来。我记得很清楚,有领导提出,红树林保护区的办公地点看着像农村,和深圳发展是不匹配的,所以要重视红树林,包括红树林基础设施的建设。就这样,政府给拨了一笔数额不小的款项,我们新建了办公楼,红树林保护条件开始改善,保护、科研、宣教效果也明显有了成果,这算是一个转折性的标志。

从中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从前,上上下下对红树林都不够关注,到后来一说红树林,大家不仅知道在哪里,而且知道应该保护好,这就是意义。

风平浪静后,保护区的工作慢慢理顺。2002年,我作为一把手负责保护区的全面工作,我干了几件事:一是对保护区总体规划重新编制;二是落实立法保护福田红树林;三是改善保护区工作条件;四是优化保护区内生态环境和周边缓冲地带的生态环境。

有一次,有位中央领导要来保护区看,市接待办领导问我条件怎么样,我说:条件很好,不管是环境还是管理。结果,他们就试探性地来看了看,当他们看到红树林各种鸟类、观鸟屋、浮桥等等,很高兴,很满意。就这样,当时市接待办的领导就说,就把你这块地作为中央领导以后参观地。我说好。

从2004年12月起,福田红树森保护区慢慢成来深圳的一张名片,很多领导干部都来看过。所以说,如果当年不是一批有志之士坚持把红树林保护了下来,怎么可能有这么一个视察点?

退休之后,我还在关注红树林,也有一些保护红树林的提案和建议,为红树林做点事情。令人欣慰的是,这几年,除了政府,保护红树林的民间力量也开始兴起,越来越多,比如红树林湿地保护基金会,以及各种义工组织的宣传、行动,都非常有效果,大众对红树林保护、自然保护、环境保护的意识也明显提高。

现在,红树林成了深圳人的朋友,周末大家都会去深圳湾红树林公园散步,外地有朋友来了,也会去那里散步、骑车。好多人可能不知道:现在的深圳湾公园,正是当年滨海大道北移后已经准备做路基的地方改建的。

如今,生态文明开始深入人心,对生态环境的保护和宜居环境的建设在民众心目中的地位提升,大家认识到这是百年大计,赞同应该把红树林尽可能完整地留给我们的子孙后代。

20多年的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弹指一挥间的感觉。回想起来,对于红树林的保护,有不少有志之士为此做了贡献,这是人们不应该忘记的。我觉得,我这辈子做的最值得回忆、最有成就感的事,就是保护红树林,这里有我的努力,有我的心血,还有我的希望和骄傲。

2004年12月,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何鲁丽参观红树林,王勇军陪同。

王勇军

广东内伶仃福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原局长、生物学研究员、林业高级工程师。持续关注红树林几十年,在任期间,为保护、研究、恢复深圳红树林做出诸多贡献。退休之后,他继续为红树林保护建言献策,通过政协提案、市民讲堂、志愿行动等方式传递生态环保理念,呼吁为深圳红树林湿地划定生态保护红线、提倡政府与民间合力保护红树林。

口述时间

2015年10月12日上午

口述地点

福田区上步中路1004号 深圳市政协贵宾厅

本期采写:

深圳晚报记者 蒋 平

实习生 杜 婷 庄楠楠

前期统筹:

王外平 梁琼月 黄晓天

后期统筹:赖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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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蔡励敏